《古剑侠红娘子传》

是书分上、中、下三卷，题“古茂苑黄剑葊纂”，未见任何书著录。南图藏旧抄本，凡三册。正文半叶十行，行字不等，字行、草相杂。首序，略云：“癸巳之秋，值大比，师友六七人，买棹赴秣陵闱。风不利，泊于京口。天奇热，苦不能寐，夜置酒于蓬顶招凉，姻丈彭公赞臣，好谈古剑侠传，述清初红娘子故事，纵谈竟夕，听之，娓娓不倦。于今阅三十有年，彭公作古久矣，偶忆及之，演而为篇，方之史公传五帝，道其轶事云尔。”尾署“甲子夏四月，古茂苑江夏剑葊氏自记于南梁官舍”。黄剑葊无考。甲子也未详属何年，馆签署“清人黄剑葊著”，又篇中写及高宗驾崩，新帝继位，高宗即乾隆，新帝自系嘉庆，若序无虚托，则此甲子应为同治三年(1864)。再下便要到一九二四年了。然难保序无假托。

书凡二万余言，为文言传奇中较少见之长篇。大要云：

清初，鲁之盗魁九山王有女，光艳鉴人，善鼓瑟，工书画，精剑器，尤擅暗兵，喜衣红，人咸称红娘子，声震东鲁。汴中有镖客赵五，习少林术，力能扛鼎，镖车纵横，盗靡与抗者。押饷银二十万，经梁父山，遇之，与战，不两合而败，匿草间得脱。思饷银尽失，无以报官，冒死夜入盗穴，期有以得。红娘子若早知其将至者，设席以待。嘉其勇，依依然意有所属，而五终不解，视其无恶意，乃以失金请。忤之，置诸密室。及天明，一壮者导至崇殿，见有王者，古冠服而坐。五拜之。王亦礼之殷殷。俄传送客，有四侍者护之出。历关数重，至一小亭，设酒以饯，赠小旗一角，谓持之出，道无阻。五攀藤附葛出，至一林中，一老者候之久矣。延入茅舍，置酒相款。老者有一女，方十五六，亦捷健而慧艳，敬以酒。酒尽少卧，则纸窗已白。出门，则大车数十辆，鳞列道次，舆者蒲冠絺服，跨辕以待，向所失金不少遗。老者索小旗置诸前车，握手言别。凡旬有二日，始临广道，舆者乃止，掣小旗，骤然而去。五乃别雇舆者，驱而前。将二十里，已至皇都矣。

五本秦人，汴中寄庐也，至是乃归秦。先是五尝聘吴氏女，因游侠未议礼，时始完婚。妇端庄，本燕产，父兄多健者。一夕，五偶言及于鲁遇女事，妇闻而恚甚，囊剑出寻。临发，语五曰：夫无子，待妾三年不来、必再娶。妇去，五不出户庭者期年。待七岁而妇不归，乃娶一农家女。翌岁，生一子名兰。延师课读，十五游痒，委于秦之某巨室。后秦中旱魃为虐，水草不生，乃挈家于汴，负贩为业。

后朝廷大举夷盗。东鲁北燕之间破巢覆卵，聚而歼者，日以百计。道传九山王亦被擒，然囚车入都，为女盗劫去。时五负贩至苏，与友人泛舟金阊，见二女卖解，作踏索越，年皆二十许。长者酷类其去妇，少者也似曾相识，乃时过二十八载，自顾毶毶已将白，虽疑而不敢认。然终不释怀。翌日，复寻之，则已不得矣。遂无意经营，浩然而归。船阻于古润州口，游甘露寺。值大雪，归而失道，入一尼庵，逢女尼，正梁山红娘子——于苏所见卖解女之少者。与谈，作出世语。

归汴。翌岁，兰将赴礼闱，五伴入都。洎选场开，兰试而不第，馆于宁王邸，五乃出京作漫汗游。入嵩山，山寺有高僧，正说法，又见一女道，杂听众中。僧正曩日山中之古衣冠王者，女道乃红娘子也。

五出都门游，越三岁，礼闱复开，兰捷南宫，殿三甲，除山西太原令。久不得五消息，因迎母及夫人至任所。复遣使报外祖父母。翁媪议同省女，乃渡黄河，越太行。会大雷雨，行李漂没，媪溺于水。翁困于巅，粮绝，耳目失聪明，饿且死，一丐僧救而少苏。僧去，遗一布囊，翁探之得白镪二镒，玉簪一枚，惊为天赐。迨洪水平，货金于市，问道至太原，而女以思五悲急，水浆不入，病渐剧而逝矣。初，媪溺水中，为舟人援起，时也送至任所。兰以丁忧，携眷挟媪归汴。过陕，有盗劫车。兰夫人有美色，为掠入盗窟，欲轮辱之，突有红衣女飞天而下，掷剑碎盗首，群盗鸟兽散。女亦翩然去。兰夫人乃为捕骑救归。

归葬母讫，一日，兰夫人往探翁媪，翁为言遇丐僧事，出玉簪以示异，女审之，乃五之物也，始悟其已作方外游。兰百觅不得，闻嵩山有大师，道高行妙，明因果，知休咎，徒众遍天下，会母周年，遂诣山寺，兼叩五之行藏。至，则大师先一月赴南海矣。有长老，为言五之事：曩五来，求大师收为徒。师赐名心禅，而不与剃度，带发作头陀装。山阴有尼舍，先时来学法女三人，年少有美色，亦礼大师。心禅时诣庵游，昼继以夜。寺僧首其事于大师，而师斥为妄。一老衲，有徒四，咸精少林术，窃议大师私，伺心禅夜出，蹑踪其后。将至，忽不见。徒有号飞云者，跃上其垣，为白光所触，伤及左股。归语老衲，亦异之。越夜，登树梢以窥其室，黑不见人，屋角冲起青、白光二道，若贯天之虹，知为剑客。越一日，三女子即行，心禅亦别大师去，至今二年矣。

兰居山三日，忽肃王邸有使命诏宣大师入京。信臣本兰在京之至交，为道使事：初，高宗驻骅嵩山，见大师，欲封为国师，大师辞。帝盛称之，赐有加。会司寇治盗狱，锻炼周比，而九山王案未结，遂大索天下，卒无获。或以大师奏帝，帝不之信，而太后命入京以验其人，始准，以故有此行。兰闻之，顿增惶惧，托故急归里，而夫人已为红衣女舆去，且留言：“主人还，速告其南迁，迟则不可及。”兰知九山王案发，急散财货屋亡去。越一月，缇骑果至。兰岳父母以平回叙功，家属尽供职于都门，朝廷不以知情论，而株连及于翁媪。

后帝罢南征，驾幸热河行宫，充后宫者俱不当帝意。人谓九山王女美而奇艳，有道术，媾而采其精者，能返老为童。帝惑之，将饵其来，不获，又大搜天下尼庵，至天下扰扰不宁。旋又敕闽浙抚军发兵南海追求，舟师往来，如临大敌。至帝崩，事方寝。

陕中王叟，少与五同里，为官于粤，时告老归秦，度庾岭，遇兰之夫人，引至家，会五与兰及五先娶妇，形神皆如昔。叟归，翁媪遇赦，乃告其事。陕之年少而好事者欲踪其迹，终不能至。

这是一部很值得称道的书。虽写剑侠，却异于一般的剑侠小说。一般的剑侠小说，剑侠除强扶弱，然他们多有主子，为其用，忠其事，象唐传奇中的昆仑奴、红线、聂隐娘，清后期侠义公案小说中的展昭、黄天霸者流、率皆如是，其大旨则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忠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而是书之写九山王父女，聚众数千，劫掠饷银，且谓“官家不腆之仪，主戏收之”，殆似《水浒》；写其流落江湖，隐姓埋名，飘然而来，倏忽而去，又近乎平话中的“神仙”类，在这部小说中，绿林、剑侠、神仙三者，于九山王父女身上竟“合流”了。其文笔跌宕恣肆，摹情画意，状物绘景，真可与唐传奇中的姣姣者颉颃：

……山径奇仄，舆者以载重，仰之覆之，莫能胜；五挟物以前，行出险矣。瞥见星火出自幽谷，大者如球，小者如豆，倏起倏伏，若来若还，磷磷无依止。舆者大惊愕，顾五曰：“红娘子出巡，吾辈无□类矣。奈何!”语未竟，灯火已散若繁星，漫山冲道而来，五固耳其名，然藐其女也，且素未遇敌者，漫不惧。叱车退后，露刃直前，而女骑已飞至。五叱曰：“何物女盗，敢与乃公抗，不闻汴中有赵五耶?”女哂之，飞剑直下，五反刃相接，而虎口震裂。再交，则刃削如泥，大骇，曳兵遁……

是女之初出。浓墨泼洒，粗线勾勒，妙在以烘云而托明月，女英风飒飒，豪气咄咄逼人。

……女支颐坐其旁，首戴飞凤髻，鬓插鲛珠双舞燕，耳垂明铛，容光鉴人，双梨若涡，衣绛裳，长袖飘拂，肩若削成，腰如纨素，下束西湖色百蝶长裙，低鬟敛足，绰态嫣然。环侍黠婢四人，复额垂髻，红裳素缣，俱饰古代装。五至此，恍入忉利天宫，忘其为罗刹鬼国，不禁举杯若狂，目灼灼以视女；而女亦时时还睇之，眸子瞭然，笑容可掬，若有所思，顾婢。四婢亦各点头笑。是时，五已果腹释食。女忽怩而问曰：“饱乎?慢客勿笑也。”五瞠乎莫知所对，旋窥女似无恶意，乃申谢捆，并以失金请。女若罔闻，顾婢曰：“夜如其何矣，客倦，导入止舍可。”五方欲再陈，而四婢已嗥然应声若吼狮。回视女，亦敛容端坐，眉间、眼角徐露锋芒，遂不敢复言。

这里工笔细描，妙在以形写神，女娇怩，而复不失其英，性格前后统一，是所谓女英雄还露女儿本色。

……五自黑暗及光明，仰观俯察，头目森森然，环行一匝，索故入门之处，则已莫知其向。摩挲四壁，想象八方，扪之则滑不留手，触之，则盎然作声，心槽潮涌，意犹丝抽，不觉形若木僵，悚然有恐怖之色。忽遥空闻有人语，吃吃作笑声。翘首四瞩，而已，大声发于上，隆隆似春雷鸣，霹雳陡作，屋顶裂如碎帛，红云一朵，冉冉行空而下，飞尘无迹，贴地有声，赫然迎面而立者，盖女也。继四婢亦随之下。女裹红巾，着猩色半臂裤而不裙，蛮靴窄小如绛月，全露皓腕，笼赤金红香麝钏，胸怀匕首，抱短剑，叱咤一声，俨如月孛狂星降世。其四婢之结束亦半似之，各探雪刃诣五。五当此，神不属体，竟不自知而屈膝矣。女与婢皆匿笑。旋闻女曰：“去休，此子客气已尽。和光之璧已随相如归赵，勿再饶舌焉。”转瞬，烛光尽灭，环室□□然作声，旋转如轮。五之体投地，前仰后合，左旋右抽，身若非己之有。逾时，乃止。凝神起立，则有一婢，秉烛而当于前。轻鬟低亸，然微笑。视之，即女侍婢之一，但一刹那间，而已绣袄锦裙，易作时世妆矣。……乃与语，并道女临末之言。婢笑曰：“郎君犹未索解耶，一段好姻缘，郎君自破之，想前生月光祠中少布施耳。”五听之，益惘然，研诘其详。婢曰：“郎君目光如豆，是等龌龊物，何喋喋为?官家不腆之仪，主戏收之，原欲于三五良宵，分犒帐下健儿，竟一夕欢。今以郎君请，辇之出山矣。”……

是又绘出红娘子性格之另一面。这是一个顽皮、捉狭的少女。归金，纵五，其意决矣，复故慑惧之；“官家不腆之仪”，乃“戏收之”。妙在其写“顽皮、捉狭”由写豪侠出，豪侠乃是本色。而其写乾隆闻嬖臣言九山王女美，“有道术，媾而采其精者能返老为童年”。遂大索九山王父女，官、吏、差为虐，则竟可与《捕蛇者说》相抗：

虎吏狼役，……藉词搜庵，肆营骚扰，狂索贿赂。遂，则比于禁脔，恣宣淫虐；不遂，则捉而告于官，加缧缇，严刑拷。美者，更强裸而图其形恣笑乐。搜索无虚日，暮夜敲门至，尼院皆大恐惧。齿少者漆身涂炭，垢面跣□匿炊于灶下，或椟而闭之幽室。老尼佛婆亦昏夜不敢继烛。宵小撬门凿壁，闻声皆蒙被卧。比晓，箱箧空而仓廪虚。鸣于里长，里长不以问；报于官府，官府不为捕。号泣震四野，哀呼闻夜半。贞者惧不堪淫辱，先引绳雉经死。或脱缳而苏于床，方庆更生，虎视者已耽集于室。笑相谑，守者恐其共浼焉，骇而遁，群裭衣而更污之，垂死，啸然去。乡里闻之不敢言，强吏知之不能禁。而朝旨又曰：“九山王叛国逸南海，与女偕遁。古会稽郡之东，有岛屿名落迦者，为观音女化身法相地，妇女皆心向。是处有僧尼院数十所，异方□者杂居而聚处，男女同室不之禁，为天下之逋逃薮。咨尔闽浙抚臣，速遣官下问，形迹疑而面貌似者、皆推鞠。推而不得其情，遣京师，毋怠。”其时海道未通，航海者俱以楼船行。是岛在宁海之东，风波险恶，海盗常出没其间，往者年有漂没。抚军奉诏，皆迟疑而又不敢谏阻，乃合群议，谋浮海计。尽伐余姚林木，编造巨筏五十艘，丁丁之声不绝于昼夜，竹头木屑，飞扬遍乎道路。三月，始告成。方将选遣武将，率精兵二千人往。驿塘戍骑，朝发夕来；舳舻横空，桅樯骈立。少壮磨砺以□，将士枕戈而待，如大敌之将临，冀灭此而朝食。

帝王为一己之私欲而扰民如斯，实属少有。作者虽未作任何主观评论，只是客观地描写，然其好恶，全寓字里行间。如此大胆地鞭挞皇上的昏瞆，而且是直接鞭挞本朝皇上，这在古小说中是鲜见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特写红娘子主仆“俱饰古代装”，写九山王“古冠服”，其寓意良深。盖九山王父女在作者的眼中，殆亦反清复明之志士，则乾隆之大索九山王，大约也非仅因其为盗者。这就把主题的意义更加深了一层，九山王父女也决非一般侠义道人物如展照、黄天霸，甚至红线、聂隐娘者流可比，而小说也就脱却了一般侠义小说臼窠。惜乎其只以抄本流传，鲜为治小说史者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