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辛巳和壬午刊《野叟曝言》
《野叟曝言》甚易得,民国间有此书的一个改写本,凡百回,复有部《文素臣》,也系由此书改编而成。但光绪辛巳刊本却不易见。这是此书的一个初刻本,由毗陵汇珍楼刊行,已列为国家善本。内封当中篆书“野叟曝言”四大字。版式如图。在背面篆体分四行署“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前十字是书中主人公文素臣人格的总述,后十字是对此书的概括。首有“光绪岁次辛巳季秋之月知不足斋主人书于兰陵旅次”的《序》:
《野叟曝言》一书,吾乡夏先生所著也,先生邑之名宿,康熙间幕游滇黔,足迹半天下,抱奇负异,郁郁不得志,乃发之于是书,其大旨以崇正辟邪为主,以智仁勇为用,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条目,其议论之精辟,叙事之奇诡,足以跨跞古今,倾倒一世,洵天下第一奇书也。或有以猥亵夸诞为此书病者,予应之曰:正大者天理,猥亵者人情。天理即寓乎人情之中。非即人情而透辟之,即天理不能昌明至十二分也,况乎书中所叙皆采撷汉唐以来诸说部之奇而贯串之,初非臆造于其间也。至夸诞之说,盖作者才气所之,不能自抑;左氏浮夸,韩子尝为盲史病矣,又何足为此书病哉。惜原本残阙,有名太史某公,才名溢海内,拟为补之,终以才力不及而止,则此书之奇可知已。近有某先生者,邃于宋学,谓此书足资观感,欲为付梓,集资甫成,遭乱而辍。兵燹后传本愈少,残失愈多。予自维才谫,何敢续貂,姑搜辑旧本之最完者,缮付剞劂。普天下才人倘有能续而完之者乎?予将瓣香祝之矣。
次为《凡例》:
一作是书者抱负不凡,未得黼黻皇朝,至老经猷莫展,故成此一百五十余回洋洋洒洒文字,题名曰《野叟曝言》,亦自谓野老无事,曝日清谈耳。
一原本编次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分为二十卷,是作者意匠经营,浑括全书大旨,今编字分卷,概仍其旧。
一是书之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描春态,纵谐谑,无一不臻顶壁一层,至文法之设想布局,映伏钩绾,犹其余事,为古今说部所不能仿佛,诚不愧第一奇书之目。
一书中间有秽亵,似非立言垂教之道,然统前后以观,而秽亵之中,仍归劝戒,故亦存而不论。
一此书因有缺失,从未刊刻,兵燹后抄本又多遗阙,恐灭没无传,有负作者苦心,故特觅旧本,集腋成裘,勉力付梓,至间有亥豕鲁鱼,或由旧本抄写舛错,以讹传讹,或由校者心粗目,似是而非,或由居停之间断吾仇,印司之更易误置,难免增脱倒伪等咎,阅者谅之。
一缺处仍依原本注明下缺,不敢妄增一字,贻笑大方,乃阅者不免以未睹全书为憾,然终无可搜罗,姑为刊出,以俟高才补续。
再次为“第一奇书野叟曝言目录”。书凡二十卷,分标“奋、武、揆、文”等二十字,一百五十二回。又次,正文、卷端署“第一奇书野叟曝言奋字卷之一”。未题撰人。每回有行间批,回末除几回外皆有总评。书藏南京图书馆。
光绪壬午刊《野叟曝言》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为它较之初刊的光绪辛巳本内容上多出两回(一百五十四回),初刊中的“缺失”也皆齐全。这个本子前面有一篇序,为“西岷山樵”所作,序于这书的由来及作者的生平,皆有交待,序曰:
康熙中,先五世祖韬叟宦游江浙间,获交江阴夏先生。先生以名诸生贡成均,既不得志,乃应大人先生之聘,辄祭酒帷幕中,遍历燕晋秦陇,暇则登临山水,旷览中原之形势,继而假道黔蜀,自湘浮汉,溯江而归。所历竟富,于是发为文章,益有奇气。先生亦自负不凡,然首已斑矣。先五世祖以官事过禾中,邂逅水次,一见倾倒。旋吴之后,文宴过从,殆无虚日。先生亦幸订交于先祖,屏绝进取,一意著书。阅数载,出《野叟曝言》二十卷以示。先祖始识先生之底蕴,于学无所不精,亟请付梓。先生辞曰:“盛世不得以文章经济显于时,犹将以经济家之言上鸣国家之盛,以与得志行道诸公相印。是书托于有明,穷极宦官权相妖僧道之祸,言多不祥,非所以鸣盛也。”先祖颌之,因请为之评注,先生许可,乃乘便缮副本藏诸箧中,先生不知也。先生既没,先祖解组归蜀。风雨之夕,出卷展读,如对亡友,尝谓曾祖光禄公曰:“尔曹识之,承夏先生之志,慎勿刊也。”自是什袭者,又百有余年矣。乃今夏六月,友程子自海上购得此书,以予好读奇书,持以相赠,不觉大诧。余友为述刊书之由,始知是书成于吴中书贾,而出之夏先生之后人也。然已缺失十一,不若吾家副本之全,余惟夏先生之为人、著述震海内,传世之文,当非一种。是书抒写愤懑,寄托深远,诚不得志于时者之言,故深自秘靳而不欲问世。今则去先生之世已远,无所忌讳,其后嗣既出其书矣,徒以兵燹剥蚀,使海内才人皆有抱残守缺之憾,并无以知余祖与先生之交及当日慎重勿刊之意矣。夫后世不以是知先生,先生亦不以是书见知,均之已矣,既以是知而仍无异乎勿知,则亦非吾祖之所乐也。爰出全书以付余友,达诸海上之刊是书者,亟讳(请)开雕,读者快睹其全书,并述藏书之由以告夏先生之达人,证二百年前之交契云。
壬午刊本的序后,也有一《凡例》,前四则与辛巳本的几全同(从略),后两则却大异,录如次:
一,稗官野史本非纪事之体,间与正史相合,亦有不合者,此书截成化十年以后为太子监国之年,而下移武宗之年归并宏治,而终于三十三年,盖不如是不足以畅作者之心。而有宏治十八年天子病愈改元厌哭一事,隐存正史之实,自可按合,阅者勿以为虚而无征也。
一,此书原本评注俱全,其关合正史处一一标明,如景王为宸濠,安吉之为万安、刘吉,法王之为妖僧继晓,皆一望而知,熟于有明掌故者,自可印证,不以无注为嫌也。
壬午刊本的内封如图:
内封背面署“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篆体,分列四行。正文半叶二十二行,行三十五字,回末有总评,无图像,石印。
两个刊本的《序》都有点不实之处。先说辛巳本。序中说:“《野叟曝言》一书,吾乡夏先生所著也。先生邑之名宿,康熙间幕游滇黔,足迹半天下。”从现有的材料看,《野叟曝言》的作者应当是江阴的夏敬渠无疑,因为从《野叟曝言》中可以找到很多的诗、文出自作者的另一部著作《浣玉轩集》,而且,贯串《野叟曝言》始终的思想,在《浣玉轩集》中也完全可以找到。夏敬渠生于康熙四十四年,至康熙六十年,不过十六岁,何能“幕游滇黔”?序末署“知不足斋主人”,易使人想起校刊《知不足斋丛书》的著名学者藏书家鲍廷博或其后人,也给这位“夏先生”的乡贯带来一种朴朔迷离的感觉。再说壬午刊本。序中说:“康熙中,先五世祖韬叟宦游江浙间,获交江阴夏先生。”“康熙中”,一般应作康熙中期讲,此时夏敬渠尚未出世或刚刚出世。即作康熙间讲,而序中所讲的事,似也不会发生在夏敬渠身上。而且,那一番“乘便缮副本藏诸箧中”的叙述也叫人难于相信。但是,对于这本书的文字,两种刊本的刊行者却又都是十分忠实的。辛巳刊本不必说,这从它的《凡例》中便可看出来,他是未妄增一字,妄改一词的。壬午刊本,从鲁迅先生以来,包括赵景深先生,一般都以为它是个“增补本”,难免妄增妄补之嫌。其实,壬午刊本并非“增补本”。它只是根据《野叟曝言》的另一个抄本而将辛巳本中的残阙部份补齐罢了。且不说文字间的钩联衔接天衣无缝,非后人的增补所能做到,就是原本的回数本来也有一百五十四回而非一百五十二回,这从辛巳本第七回的总评中可以看出来:
书之命名至八十七回始出,八回之春风晓日图其篙矢也,故以系在胯带及见如奴等语隐示轻亵,不足当命名之意,俾明眼者思而得之……
按:“春风晓日图”情节见此本之第六回,而七回的评却说在第八回中,显见此本前缺两回,第七回应当是第九回,第六回应当是第八回。合一百五十二回,当为一百五十四回无疑。壬午刊本“春风晓日图”的情节正在第八回,评则恰在第九回末。这哪里是“增”呢?另外,辛巳本的序中明说“兵燹后传本愈少”“姑搜辑旧本之最完者缮付剞劂”,并未言其所得乃“海内孤本”,又安知无另一抄本落于“西岷山樵”手中,两本一合,恰成全帙?大约鲁迅先生是只见过壬午刊一百五十四回本,因了西岷山樵序杜撰故事的不可信而作出这是个“增补本”的结论。
拿辛巳刊本与壬午刊本比较,前本所缺而后本齐全者,大处有:
这是一部很值得一书的小说,其作书本意虽不外“崇正辟邪”四字,而所谓正者也不过儒家的正统教义,邪者也不过佛、道诸奸,但作者阅历既富,复贯通经史,博淹诗、算、兵、医,书中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民俗风情,社会生活,伦理道德,几无所不包,堪称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我很怪异,这书为什么一直没有引起大家的足够注意?是不是因为它不似《红楼梦》那样要破坏那个濒临崩溃的封建家族,也不象《儒林外史》那样嘲讽迂腐的儒士,抨击弊端百出的科举制度,而是要立砥柱于中流,挽将颓之大势,补百漏之青天,旨在扶正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败相已露的封建社会?假如真这样,我倒很有几句话要说说。对于象《红楼梦》、《儒林外史》、《水浒传》那样“大倾向”在“破坏”封建秩序的书,我们固应重视,对于象《岐路灯》、《野叟曝言》这样的“大倾向”在“建设”的小说也不能不加分析,一概抹煞。象《岐路灯》、《野叟曝言》这一类小说,是不同于上述的小说,但更不同于那些粉饰太平,用欺骗的手段以达到维护封建秩序目的的小说。这类小说的作者看到了社会的腐败,体味了世态的炎凉,他希望能挽回这日下的世风,实现一种清明的政治,以安其民,以富其国。因此,这类小说往往是一边揭露腐败,一边树立正气,一边要“破坏”,一边要“建设”。《岐路灯》描写那个社会中的赌徒光棍、妓女媒婆、江湖术士,揭露那个社会中引导谭绍闻堕落的邪恶势力及庇护这邪恶势力的官府;《岐路灯》也写义仆王忠、族人谭绍衣等正人君子,歌颂拉着谭绍闻出泥坑,走正道的正义力量,而且谭绍闻也确是“认真读书,亲近正人”,终于由一个“败子”变成为一个“清官”,“家声”因而得正,“家势”由此复兴,社会秩序当然也得以维护。这类小说有点类乎清官戏;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清官正气凛然,惩治了他们,为民伸冤。一边在揭露腐败,一边在歌颂光明。现在,大约不再有人会不加分析地一概否定清官,因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在维护政府;当然更没有人会不加分析地否定清官戏了。对于《野叟曝言》,我们也应该换一付眼光去看它。
《野叟曝言》抒写了一个“真儒”——正统儒者的理想世界,塑造了一个“见理如漆雕”,“多情如宋玉”,“颉颃相如”、“伯仲诸葛”、“下视一行”、“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勇可屠龙”、“力能扛鼎”,文功武烈并萃一身的最完美的理想儒者形象;创建了一个明君在上,君子不穷,民富国强,四夷咸服,万国来朝的儒者理想王国。但作者之意不在粉饰,对于实现,对于皇上倒多有深刻广泛的揭露和抨击。略举两例如次:
……当先,县里拿着一起贼盗,就下乡来敛钱。若不给他,就攀在案里,等你辩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饿死一个无名乞丐,官河内漂出一个无主浮尸,都来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查赌查娼,禁私宰,捉私盐,敛丁钱,派册费,编保甲,散由单,挨排里长,查勘堡房,每月出具并无盗贼生发、奸匪容留及积年逃凶、逃盗在境甘结,道不尽的许多名色,色色俱要费钱,搅得村里人家鸡犬不宁,夜里都是担惊受怕睡不着的。如今小人们聚在此处,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没一个来了。村里人种地的种地,摸鱼的摸鱼,牧牛放鸭,樵柴纺纱,日里安心去干那正经,闲着就说朝报,下屎棋,到夜里上床,一觉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着荒年,问小人们借贷些籽本,将就苦过,守等下次的田场,再不肯出去逃荒。别村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都不伏气,恨不得都挤到这村来住。恩爷不见一路的树皮都剥光了,小人这村里可有一株没皮的树?……朝里通没正人,外边官府非贪即酷,盗贼日多一日,百姓越发苦了。……(第十回)
乍看这段话,也许以为作者是在描写一个清官治下的“世外桃源”式乌托帮,可实际上,上面的两段文字却是一个“强盗头”奚奇对文素臣讲的一番话。没有正人的朝廷;扰民的官府;连树皮都被吃光的饥饿的乡村;居然官府的强盗,这一切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奇异对照。用这种方法揭露黑暗,抨击官府,其深刻的程度,足可以和小说史上所有的小说相比,而这种深刻的揭露,在《野叟曝言》中十分多。对于差吏的如狼似虎,对于和尚的凶残贪淫,揭露得尤其深,而且相当生动:
松庵剔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女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朵,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第二回)
杜庵和尚的蛮横,官府与和尚的通同一气,几句话便显出来了。
……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听见么?我倒好心和他说正经话,教他筋节,他倒挺出这样死话来,看去就是失时倒运的货色。他说不到军流斩绞官断十条路,若象照着这股样子去,触恼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着木狗充当驿卒也够他受用。”那堂吏合招房道:“别人的钱还有隔两日见效的,我们的钱是走上堂就爆响的呢。传语的时节,只消增减一两个字眼,轻重一点子口气,草供上要紧关目,结实的略松泛些,轻松的略结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没甚口供,你传话的好歹,叙供的呆活,总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们也有这些热气去换冷气,我们且吃茶,等他见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泪就是了。”
又李便是书中的主人公文素臣,他因受人诬告被押往县衙,一伙差吏软硬兼施在进行勒索。钱的作用就是如此之大:案情的轻重,只在这批狼虎似的差吏口中。无钱行贿,他们确能在犯人“见了棺材”时“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泪”。
夏敬渠是个很有文学功底的人,他写人的功夫竟直可与《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相比,而《野叟曝言》的批评,《水浒》的金批而外,也可说是罕有其匹。为了介绍这部书和它的一些批评,我不惮其烦,再摘录书中的一些段落。第二十五回,有写一个如西门庆一样好色霸道的连公子家中的丫环春红,见石氏(书中豪杰刘大郎的妻子)、璇姑(文素臣的未婚妻、刘大郎的妹妹)及一班妇女的一段文字:
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正是兴头,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夹批:如此入笔,何等灵活。此“忽见”系璇姑,缘石氏于后文剔清;若众人则一见即知,不必绘写眉目丫髻矣。)只听李四嫂啯的一声(夹批:摹神之笔,此“只听”亦系璇姑,至“直立起”,则听而更见矣。)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儿,怎的就不进去呢?”(夹批:看下文,只说此话时已在拖拉,故不云“进来”,而云“进去”。)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夹批:璇姑看小孩,春红看璇姑,石氏看春红之看璇姑,妙。)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儿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夹批:全是化境。)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夹批:骄贵之状已见。)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夹批:写石氏、璇姑骨气。)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付杯箸,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夹批:有四嫂欲说而钱二嫂抢先之意。)“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夹批:吓杀石氏。)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夹批:钱二嫂所说俱系钱财,是有钱之言。)李四嫂接过说道:(夹批:有钱二嫂未毕而李四嫂接口竟说之意。)“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夹批:又吃吓煞。)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奉承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夹批:更呼大姐,妙。)又且生得好性格儿,(夹批:人怕便难亲近,又须好性格儿。)每日欢天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儿。我这大姐(夹批:连呼大姐,妙。),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夹批:凡迷皆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夹批:李四嫂所说俱系作用,是有嘴之言。)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了。大姐,你可干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夹批:复叫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夹批:骄贵之态。)“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得吃,里头作饷,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夹批:先出名,妙。)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象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嫂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还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古执的人,我们没敢来咶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嫂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他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夹批:果是有嘴,为下文嚆矢。)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环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气:(夹批:一气字写春红骄贵尽情。)“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丫环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夹批:好憨话,妙极。)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我也进来了。”(夹批:骄贵如画。)那小丫环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夹批:补画得法。)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环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夹批:笔妙入神,活活绘出小丫环,并显出璇姑之美也。)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劝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子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夹批:笑张妈之呆唠。)“这到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夹批:连下“他”字,俨以妻妾自居。)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夹批:加一奉承。)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夹批:回护前好性格儿句。)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夹批:更加一倍。)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环来,蓦地看见璇姑,呆了一呆,(夹批:灵妙之笔。)便骂着那小丫环道:(夹批:呆者,写璇姑之美也。便骂者,写丫环之急。)“有你这个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环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几句闲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摺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夹批:连怪玉梅,骄贵可掬。)那玉梅忙陪着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夹批:此陪“说闲话”。)我也知道,只是没有钥匙。(夹批:此辩非支使。)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夹批:言无奈何也。)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夹批:玉梅亦善于辞说,而春红之骄贵已尽。)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夹批:细。)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夹批:画煞春红,岂知其再不来乎,奇极,妙极。)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
处士盗名,鄙夫窃位。(夹批:骂得刻酷。)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用手一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面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夹批:话刚起头。)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夹批:灵妙。)春红哕了一声,(夹批:活绘春红。)慌忙放下贵哥,(夹批:细。)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夹批:世人那得知其故。)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子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一道灵魂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夹批:大奶奶全身活现,不止一斑。)这几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夹批:厂嘴三见,创巨痛深。)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夹批:出色写璇姑之美,所谓妒女犹怜也。)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夹批:春红颇有眼力。)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夹批:伏笔灵妙。)你不肯上钩,他就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夹批:一片醋婆、酸妇盐酱话头,偏入俗情,都成奇趣,妙,妙。)
一大段对话,写得各人有各人声口,既画出了说话人本身的性格,又烘托了对方的身份、性情。写那个春红的出场,有《红楼梦》凤姐出场的韵味;写李四嫂对她的恭维,写她自己的托大的身架,连连直称公子“他”“他”的语气,活画出她妻妾的身份。她酷似《金瓶梅》中的春梅,又不象那个春梅。而那个李四嫂的世故、活托,也全由她自己的声口,传出了她自己的神态。她甚象是《水浒传》中为西门庆拉线的王婆(后来她确为连公子拉线),又不是那个王婆。这些女人在各自表现自己的时候,又烘托了那些并未作声的人的心性,容貌。璇姑的美似天仙,连公子的好色及“数得出来”的“鬼见识儿”,皆活现在人眼前。这一切,又都是用“入俗情”的“盐酱话头”缓缓地写出,夏敬渠确可称之为能娴熟驾驭乡言俚语的语言大师。象这样的人物对话,除却《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传》等少数几部著作外,是很难在其它的长篇说部中见到的。而文中的夹批,也多能使小说生色。我约略的计算了一下,夹批不讲,单每回的总批,全书合起来,就有十万字左右,有思想评论,有艺术探讨,批评者的赏鉴能力很高,是中国小说理论史上少见的珍宝之一。
夏敬渠也很会写场景,十七回,写丰城赛龙舟,不说他对整个场景的渲染描绘,单其中写卖解女子一段,就满纸生霞,叫人神迷目眩:
只听众人齐声喝采道:“这回好的来了。任公与又李看时,只见两只小船横在江心,这只船上立一根红竹竿,竹竿边挽着一个穿红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八九岁,把红带扎缚裤管,红绸裹脚,红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大红绉纱抹胸,右手捏着一根红布八脚旗;那只船上立一根绿竹竿,竿边挽一个,穿绿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六七岁,把绿带扎缚裤管,绿绸裹脚,绿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宫绿暗纱抹胸,右手里捻着一根绿布八脚旗。两根竿子梢头,横缀着一条五丈多长的细绳,随着那两只船的势儿在空里不住的摇摆。只见两船梢上,两个赤膊雄壮后生,各有二十以外年纪,各拿一面锣儿,镗镗的敲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尖,忽地勾着绳子倒挂在上,手里拿那红绿旗儿划着那江中水声嗤嗤的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底忽地立在绳子上,手里两根红绿旗儿被风吹在半空里飘飘扬扬。只见两只船随着浪在风里一颠一播,那两根竹竿便是一合一仰,那一条绳儿竟是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的动荡个不定,那两个女子便是忽歪忽邪,忽侧忽闪的且是走得伶俐。只见两个女子走到中间,一头并住,堪堪待跌,只见两个女子互扭抹胸,把身子一旋,只见两个女子高高的空里落下,脚儿狠狠的将绳子一登,只见两根竹竿都朝着江里深深的一拜,只见两只船都望着江里直翻转来,只见一条绳儿竟往江里直淹下去,只见两个女子浑身溅着浪花在那雪窝里乱滚。此时任公吓出一身冷汗,又李正在出神,细看满船人都失了色,岸上河内约有七八千人,都惊呆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息。只听锣儿镗的一声响,那两只船上两个后生一齐动手把桨直划开来,那船便仰过去,那竹竿便直竖起去,那绳便直绷起来,那穿红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绿竹竿边,那穿绿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红竹竿边,那锣声便不住的敲响,那两个女子便水淋淋的一齐落下,两只藕臂各挽长竿,竿头招摇着两条旗儿,拍着四只玉掌,齐齐的唱道:
船儿快快摇,竿儿快快跷,旗儿快快招。娘的脚儿快快跑,爷的眼儿快快瞧。瞧的快,快的跑,锣儿敲得响嘈嘈。娘的歌儿快快唱,爷的钱儿快快抛。
这歌声里面,只见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声喝采,江中百十号船内也有一二千人都喝采不迭。两只船,头接着尾连在一处,两个女子各披一件红绿纱衫,手里擎着一杆长柄大筐,望着船缝里直搘进来讨赏。
且不说描写的细腻生动,单这段文字的诗的神韵和节奏感便令人叹为观止。而这种由慢而快,由快而至急促,急促至极又渐趋舒缓的节奏气氛,都是靠着貌似不断重复的“只见”、“那……便……”这样一个极普通的词语和极常见的句式来制造的。我曾经十分神往于《水浒传》中那描写北京大名府元宵节花灯盛会,东京上元夜君民共庆灯节的热闹文字,但相比之下,就觉得其中缺少了那种诗的韵味和节奏。更为难得的是,有些小说,也很有些写得相当不错的场景,而其作用,却至多不过烘托而已,《野叟曝言》中的这段描写,烘托而外,实是在为以后写这两个卖解女子作铺垫,也是在为她们的杀奸复仇、打擂比武、深谷救人等一系列英雄行动生色,是揭示这两个女子性格的不可或缺的笔墨,场景描写成为了人物性格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虽然,读者于此时,连这两个女子的姓名也不知道。
我这样不断地拿这部《野叟曝言》与《金瓶梅》、《水浒传》等名著比,当然不是要说《野叟曝言》在总体上超过那两部名著,也不是要说明夏敬渠比笑笑生、施耐庵高明多少。总体看来,《野叟曝言》还是很不如《金瓶梅》、《水浒传》等,当然更比不上《红楼梦》,但应该说,它们各有长处。讲实在话,我是很想借此引起人们对这部书的应有的注意。
顺便说一句,夏敬渠治经治史均有见地,还是个诗人。因此,《野叟曝言》中的诗,写得都不错,很有盛唐气概,这是除了《红楼梦》以外任何一部古小说也比不上的。书中论史,也颇有新见。但这些史论和涉及时事的大段议论,对小说读者来说,却是很叫人头痛的。而且,小说的头绪太多,场景的变换也太大(由汉民族居住区到少数民族居住区,由国内到国外,从亚洲的日本到欧洲。)时有令人眼花缭乱之感。
-
- 甘罗斗丞相
- 甘罗从小聪明,才智过人,说话精练。一天,父亲从外回来,问他:“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事?”甘罗回答道:“堂前扫地,笼内捉鸡。”父亲不耐烦,指责他
-
- 华元从俘虏到关键先生,且看华元如何逆袭
- 楚邲之战后,取得胜利的楚庄王志得意满,开始到处惹是生非。公元前595年,楚庄王派申舟出使齐国,又派公子冯出使晋国。从楚国到齐国需途
-
- 华元劝晋国、楚国休战
- 晋国、楚国两大国之间连年征战,各自损失极为惨重。宋卿华元得知晋、楚两国有谋求媾和之意,就主动出来斡旋,促成晋、楚结盟。华元不但
-
- 九天玄女与福州线面的传说
- 宋朝诗人黄庭坚的《过土山寨》诗云:“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筯玉簪横。”诗中“银丝”说的就是线面
-
- 齐宣王拜颜斶
- 齐宣王田辟疆(公元前301年),战国时齐国国君,齐威王之子,妫姓。公元前320年继齐威王为田氏齐国第五代国君,公元前319—前301年在位。齐宣
-
- 晋穆侯攻戎之战,晋穆侯为什么要攻打戎族?
- 晋穆侯攻戎之战是发周宣王执政期间的战争,其时间约从公元前805年开始,一直持续到公元前790年的战争。那么,晋穆侯为什么要攻打戎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