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欣赏录》中的三种小说

此铅印小本，“优生学会逍遥子校”，为民国间所出，封面镌有“会员借观，不许出售”字样。收《控鹤监秘记》、《痴婆子传》、《博爱》小说三种，皆文言。

《控鹤监秘记》

《控鹤监秘记》叙武则天、上官婉儿事。则天当政，广选男妃，安乐公主以张昌宗进，武后甚喜，日与乐。昌宗不胜，乃荐易之，二人易班休沐。后甚宠之，使昌宗骑木鹤，呼为子晋后身。复命修《三教珠英》，居控鹤监。时有“一世修貌，二世修阳”之谣。亡何，五王起兵，诛二张云。上官婉儿甚聪慧，善伺后意，得宠。婉儿有外舍，私吏部侍郎崔湜，通武三思。后临淄王起兵，诛韦后，斩婉儿，湜为同平章事，竟不能救。

文后有跋两则：

一

右唐人张洎所纂，京江相公曾孙张冠伯家有抄本数十页，皆载唐宫淫秽事。此二则乃节录武后传中语，尚非全豹。

上官昭容者，侍郎仪之孤也。仪有罪，妇郑氏填宫，遗腹生昭容。其母将诞之夕，梦人与秤曰：持之秤量天下。郑氏冀其男也。及生昭容，母视之：秤量天下，岂汝耶?呕哑如应曰：是。(唐韦绚著《刘宾客嘉话录》)

高皇帝御群臣，赋宴赏双头牡丹诗，惟上官昭容一联为绝丽，诗云：势如连璧友，心若臭兰人。有文集一百卷行于世。(唐柳宗元撰《龙城录》)

二

《控鹤监秘记》见袁随园之《子不语》。经考据家断定，为袁自撰，托名唐人张洎者也。以袁女弟子之多，管领六朝风月，语殆可信。惟坊本讹夺，不可卒读，此为吾家听松老人珍藏钞本，因假印之。

逍遥子志

《痴婆子传》

《痴婆子传》是一著名的“猥亵书”，刘廷玑《在园杂志》、三余堂覆明本《东西晋演义序》均引此书，丁日昌禁书目也著录。首有序，尾署“时乾甲申岁桃浪月芙蓉主人书于自治书院”。序全文如次：

从来情者，性之动也。性发为情，情由于性，而性实具于心者也。心不正则偏，偏则无拘无束，随其心之所欲，发而为情未有不流于痴矣!矧闺门衽席间，尤为易痴者乎?尝观多情女子，当其始，不过一念之偏。迨其继也，遂至欲心之难遏，甚且情有独钟，不论亲疏，不分长幼，不别尊卑，不问僧俗，惟知云雨绸缪，罔顾纲常廉耻，岂非情之痴也乎哉?且色衰爱弛，回想当时之谬，未有不深自痛恨者，嗟呼!与其悔悟于既后，孰若保守于从前；与其贪众人之欢以玷名节，孰若成夫妇之乐以全家声乎?是在为少艾时先有以制其心而不使用情之偏，则心正而情不流于痴矣，何自来痴婆子之诮耶?

《传》末有逍遥子的《跋》，记所据版本甚详，也录于后：

《痴婆子传》愚未见精本，仅宣统三年昌明书局铅印本，校勘精审，差可宝贵。偶于坊间得木椠残本，似为初刻，第阙佚既多，讹夺不免，祗字大悦目而己。今复得听松老人钞本，悉心校勘，殆为世间第一善本耶?

书叙一老妪自述其年少时的荡佚情事。这是一个女人在社会环境的引诱逼迫下沉沦堕落的历史：年未及笄，一片纯真，即惑于少妇之言，与表弟慧敏私效鸾俦；情窦乍开，又私其家僮俊。既为妇、“恪于事姑，家之内外，翕然归誉焉，”而岁余，夫游学他郡，独处闺帏，苦于寂寞，喜欢上了年少家奴盈郎，复与私。事为另一粗仆大徒发现，胁迫之，为大徒所劫。尔后大伯奸之，翁奸之，叔奸之，妹夫费私之，又私优、私僧。最后，爱上了儿子的塾师谷德音。情有所钟，心为所系，自此，不复他顾矣。于是翁愤之、伯愤之，众所私者皆忌之，告之其夫克慵。夫鞭之，逐之出。

这部《痴婆子传》大约是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的“猥亵书”中写得最好的一部了。不仅文句流畅，状物绘声逼肖，蕴涵也相当深刻。《风流十传》、《燕居笔记》、《国色天香》等书皆辑录的《三妙传》、《天缘奇遇》亦颇绮丽，然其内蕴，却难与此相匹。这是一部暴露旧家贵族的书，这是一部谴责社会伦理道德标准不合理的书，与徒写肉欲的《浪史》、《杏花天》等固然不同，与以写床笫事以明因果报应的《肉蒲团》等也不同。书中塑造了一个被污辱、被损害以至于沉沦堕落的女性形象。对于这个女性——婀娜(痴婆子)，作者是同情多于谴责的。作者以为，她之所以沉沦堕落为“不姊”、“不主”、“不妇”、“不嫂”、“不姨”、“不尊”、“不主妇”，“一夫之外，所私者十有二人”的“荡妇”，完全是那个罪恶家庭所造成的。而这个家庭竟是门第极尊、十分富有的“晋大夫后”。作者笔触的锋芒，正是刺向这个腐朽的家族，刺向这个家族中丧尽人伦的衣冠禽兽的。书中写婀娜为大徒奸污，害怕被人知道，匆匆而走，终为大伯克奢所见，胁而奸之一段，深刻地反映这了一点：

伯见予，惊问曰：“二娘何急遽如是也?”予愧赧无地，不觉两手不及持裩而裩忽下坠。伯笑曰：“二娘有所私耶?”予不应欲走，伯踵至，曳予之裩曰：“尔其惠我，如不我私，吾将以言于弟!”予曰：“伯言于我夫，我将言于姆。”伯笑曰：“言我何为?”予曰：“言尔欲私我。”伯曰：“尚未到手，如到手，任汝言之。”予笑，伯也笑。予背而立，伯踵于后，拥臀披戟而入，予立而受之，而伯之阳仅从两股间抽送。盈郎、大徒之余精尚在，伯抚掌曰：“何人唾余，污我两手?”即曳裩拭之。予曰：“勿污我衣。”伯曰：“尔身且被污，何惜一裩也?”予愧且恚曰：“伯既私之，又复讽之，何不仁之甚也。”因用手推伯仆地，即向内走。不意裩之带为伯所压。伯徐起跪曰：“一言唐突，惟原宥之。”余执不允，伯断予之带，亦佯怒曰：“果不肯乎?”予曰：“果。”伯即持带外走，且曰：“有此作证，我必扬之。”予复以手招之曰：“来!”伯喜，随至。予为所挟，不得已，俯身就之……予自为大徒所劫，复为克奢所挟，迄今恨之。

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从中我们可以感到那个时代，女人身上封建伦理道德的重荷。一句“我必扬之”，便使一个弱女子先受劫于粗仆，后受奸污于大伯!两个男人，都是利用了这种道德的势力使一女子就范，以发泄其兽欲。而那个大伯子克奢的丑态，则更有甚于粗仆处。他是瞧不起这个弟媳的，以为她是身子被污了的女人。但兽欲又使他要占有这个女人的身体，于是威胁、软求，交替使用，也不管这个女人的身体已经被“污”，更不管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弟媳!那个一家之长的栾饶，更是禽兽不如，先是强奸自己的大媳，复又强奸婀娜，而大媳妇惧己与翁之事为弟妇所泄，竟也助翁奸之：

予虽力拒不可，无奈，姆从床上板予手，翁从床下提予足，予不觉偃于床，呼曰：“翁污我，姆陷我，皆非人类所为。”而翁之髯已贴予齿中，令予不得发声。姆曰：“翁是至亲，今以身奉之，不失为孝。”予笑曰：“未闻以子所钻之穴而翁钻之者，假令钻而有孕，子乎?孙乎?”翁笑曰：“二美皆吾妻也，何论垂死之姑及浪荡子乎?”

要求子媳“孝”的，竟是如此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了发泄兽欲，哪管是子呀还是孙!揶揄之中，实有作者的无比的愤怒在其中。

写得最深刻的，还要数以下一段文字：

予既耽谷(德音)，遂不复顾盈郎。盈郎怒，与大徒谋曰：“必败彼事。”因遥詈谷，故使闻之。栾翁间来，予词色亦不婉，强而相接，予意殊不在此，翁疑而恨予；克饕近虽与私，予渐与疏，时来狎予，而予意在于谷，亦勉为了事已耳，饕亦不快；奢来，余亦不欢，及知予与谷私，亦恨予。里巷哗然，歌曰：上官婀娜，从彼朝歌，污名宣著，沙石难磨。然不知更有私者。予与谷渐无顾忌，无昼夜而不狎也。翁与饕尝值之，詈曰：有是哉，声闻于外矣……费婿来修旧好，予拒之曰：“妾老不复能事君，向也迂而蹈出阈之行，何敢再乎?”费疑而讯之饕，知慵方行贾，叹曰：“贪夫不容于死!此妇亦太无赖!”因亦恨余……慧敏知，寻告予夫。予夫惊曰：“知之矣。”犹豫未信，问予子曰：“果耶!”子曰：“然。”问翁曰：“闻乎?”翁曰：“耳熟之。”问饕曰：“见否?”饕曰：“屡矣!”予夫叹曰：“以妇之不端，里巷歌之，友人知之，举家窃相笑，而我独不知，我其蠢然者耶!”呼予曰：“畜!我将断尔首暨谷奴首而鸣之民牧，然吾不忍为。”呼谷来，扑之。谷呼曰“幸赧我余息。”因命举家之人笞之，自翁而下，各笞谷数十，谷血肉决裂。饕为之请曰：“罪在嫂，彼不足深罪。”乃令曳之去。予夫凶悖，手握予发而乱击予，予愧不能言。夫曰：“淫而贱，其速缢死。”……翁曰：“仲子妻不端，予不幸也。遣之归可矣，逼死忍也，我必不许。”……予子曰：“必欲杀吾母，吾亦随之死。”……姑曰：“妇事予甚谨，今日之事，善遣之。”

在这一段中，书中的人物几乎都出现了。如果说，遇塾师谷德音之前，上官氏除受污辱、被损害的一面外，还有淫荡的一面，而对谷，却只留下了爱，只是一片钟情。无论从那方面说，这都应当看作是一种改邪归正的举动，至少是一种由邪向正的转机。有极强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转机”不见容于世人，不见容于道德。世界不希望她归正，不容他有真正的爱。众人希望她邪，以遂自己的淫欲。书末说：“上官氏历十二夫而终以谷德音败事，盖以情有独钟，故遭众忌，”说得确实不错。于是“里巷哗然”，不是哗然于她曾与十一个男人有私之日，而是哗然于她独钟情于一人之时。再联系到前面，假若她不屈辱地“分惠”于他本不欲与私的人，早就一败于大徒这个恶仆，再败于克奢这个恶伯，复败于栾饶那个老畜生……这是何等深邃的笔墨!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无情地划开了一重重黑幕。作者告诉我们，上官这个弱女子是无罪的，至少是有罪的不独上官，罪魁不是上官。然而，受咎的只有谷德音和上官，堕落深渊的只有上官氏一人。是那些曾与上官有私的人将其秽声播之于里巷，闻之于她那个可怜的丈夫的耳朵。他们可以举起鞭子鞭打那个与上官私通的谷德音，而一点也不思及自己曾强奸过上官，且与之长期私通，更该挨这鞭子猛抽。他们可以眼看着曾经躺在自己怀中而罪过不如自己的女人受笞正襟危坐，恬然自处，那个奸污过两个儿媳，又逼着她们长期与自己通奸的老畜生栾饶，居然还能说出：“仲子妻不端，予不幸也”这样的话来。多么虚伪的面孔!多么虚伪的道德!多不公允的世道!多么腐败的家族!

《红楼梦》中的焦大说，贾府之中“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柳湘莲说，贾家东府中只有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正是个腐朽已极的家族。《痴婆子传》中的栾家，不也是这样一个家族?只是气派、规模小些罢了。有人曾说《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个被污辱、被损害的，性格遭扭曲的女性，有值得同情的地方，《痴婆子传》中的上官才真是这样的典型。

《博爱》

《博爱》一篇为叶小凤作。不赘述。关于叶小凤，逍遥子在这篇文章的跋中作了介绍，录于后备考：

叶楚伦先生工词章，更善治说部。民国初元即享小说家之名，后以贵显，不复事此。此篇为民四撰，投姚鹓先生主编之《春声》杂志者。以流传甚少，特列于斯录，堪与《痴婆子》并传也。

逍遥子不知是什么人，由他编校，由优生学会印行的尚见有《浪史》、《素女篇》、《于飞经》等。《素女篇》、《于飞经》皆叶德辉著。叶氏曾刊《双梅影闇丛书》、《海陵王荒淫》等行世。《于飞经》卷首有叶德辉的《自序》、《自传》以及逍遥子的《卷头语》，对了解叶德辉其人不无帮助，亦全录如次：

自序

天地不闭，阴阳无阻。无谓天地大，无言闺阁小：闺阁无生机，则天地于以死。天地一牡牝，岂得云闺阁一细事哉?天地等此大耳!予治黄祖素书有年，深有所获。特苦古言多诬诞，且其文支离莫解，遂别撰《于飞经》十卷以正之。叶德辉自序

自传

予，世之共目为不中方圆人也。天生予不中方圆耶?抑天之生予，自不中方圆乎?予何知哉!忆始年五龄，从塾师冯先生读，始窥九经。继，父命予治子史，予得天之悟，终卷了了。顾性好侮长，无论其为亲为师皆侮之。冯先生愤予谩，尝摩予顶而言曰：“斯儿小时了了，长未必佳”，予深识之。迨长，予性愈不受羁束，不徒侮长而已，甚且好狎下，里人乃人交诟责，斥予为狂人。予得狂之名，狂乃益烈，乡人愈深痛恶。然予能解经，相契类敬畏，知我者不谓狂也。予既穷经，颇得其独抱。后偶于吴市，得购黄祖书数帙，遂好治房中之术而弃经史不更道。天下人益大诽笑，詈我曰：淫夫。乡里尤得其诽谤资。予知若辈尽非我徒，远之愈不敢稍亲。人亦远我不略通一二言。予乃闭户治我道，稍有假我名以为市者，听之未尝略拒，吾叶德辉三字遂为丛垢所，悲夫!

卷头语

叶德辉字焕彬，别署郋园，籍湘潭，举进士，擅解经，与二王齐名(闿运、先谦)，为湘中三名士。光绪癸卯，梓《双梅影闇丛书》，中有《素女经》六种，道学家哗然，斥为淫书，而叶之名益著。愚尝于潘馨航座中晤之，身类侏儒，状貌奇古，目深有神，巉齿外露，使人称为奇丑。潘笑曰：“是可夜御十女，有飞将之目，丑何伤?”愚初以为叶为佯狂玩世之流，与语，则谦长者。嗜阿芙容，惟言不吸无碍，吸则日尽二两以为常，诚振奇人也。共产党曾占长沙，以叶言论诙诡，举止怪僻，谥以反动而杀之。(闻共产党开农民协会于长沙，叶投以联语云：农运方兴，稻粱粟、麦黍稷，五谷生长；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联已张诸壁间，党人悟其辞旨，上联隐都是杂种，下联隐一群畜生之意，乃杀之。)著作纷散。尝撰《六书古微》、《书林清话》、《观古堂所著书》诸种，无有搜集之者，独此帙率幸得绸厂主人出以知己也与?《素女经》六种，坊间无善本，且不易觅得，因作附录，殿于简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