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池的《如意君传》

在《如意君传》这个书名前面，再加上陈天池三字，是为了把这部《如意君传》和另一部写薛敖曹与武则天故事的同名小说区别开来的。

我所见的这部《如意君传》，系撷华书局的排印本。内封题“第一快活奇书”，署“泽州陈天池先生著”。有“道光岁在庚子孟春之吉桐乡樗亭甫徐璈拜题”的《陈天池第一快活奇书序》，“道光丁未季秋下浣之吉灌水莪圃氏刘象恒”《陈天池如意君传序》，“道光二十二年岁次壬寅嘉平月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知陕西邠州长武事同邑弟陶日秫”序，梅雨田等六人《如意君传题词》，“道光二十七年岁次丁未暑月中浣同里弟庐联珠星如甫书于绮园之有斐轩”《第一快活奇书序》，“道光二十八岁次戊申科举人平阳府吉州教授愚弟刘作霖雨苍氏”《陈可泉无恨天传奇序》，“道光十三年岁次癸巳腊月十有五日”《如意君传自序》，以及道光十八年八月朔日陈天池的《与友人书》，王家宾等十一人的《题词》，“道光二十年三月上己辰受业门人月如李恒”的《读如意君传略言》。一部小说，序和题词如此之多，实属少见。这里不能够一一列出，只将有助于了解《如意君传》及其作者的部分内容摘录如次，以备研究者参考。

徐璈序

……己亥四月，于午亭山村，得晤陈子天池，既以所著第一快活书丐致。初读之，快活、奇；读半，更快活、更奇；读竟，始末快活，且无一小不快活之罅可摘者，愈见奇奇。盖天下竞言著述矣，圣经贤传，注解精赅，奇；剿袭副同，不奇；子史杂集，汗牛充栋，皆欲争妙，奇；结屈赘牙，腐滥庸弱，不奇；稗官如《红楼梦》，艳称时尚，情隐事新，奇；卒读令人不快不奇；《聊斋》辞炼意渊，奇；鬼狐甚惑世，不奇；《西游》幻，《水浒》侠，《西厢》荡，《镜花缘》浮，因各逞奇，抑皆有所砦议，不尽奇。奇莫奇此《第一快活书》者，写其知周万物、道济天下、乐天知命、安土敦仁始终不懈之见；其奇也，莫奇以尧舜之心，法孔孟之性，道程朱之教，言中庸之能。事尽用俚言出之也，更见其奇。奇俚言者，如水火菽粟，惩劝于世，因易知易从耳。易知易从，则有亲有功，可久可大，贤人之德业在是矣，文顾不奇乎哉。文之奇，乃以知其人之奇也。……晋国山河，天下莫强；阳城山水，三晋为最。淑灵和清之气日积；宿学奇才之士日生，或更有如陈天池其人者乎，余将驱车四野，尤遍物色之矣。

刘象恒序

……丁未夏，陈子天池以所著书《如意君传》问序于余，余公余之暇，为之披阅，见其敷词典丽，征事赅博，且自述历十余寒暑而后成书，可谓用心专而程功久矣。……今陈子以相国文贞之裔，世业青箱，其贻泽不可谓不厚。且以卓荦不羁之才，落拓半生，青初潦倒，不得已因托笔札以自见，正昌黎所谓不平之鸣，而遂以自鸣其不平者也……

陶日秫序

……陈子天池、居沁湄之郭峪，相距二十余里，风雅力学，举茂才后，乡试一击不中，耻为再举。父母、兄弟、妻子问薄田数亩，佐以舌耕，怡然自得，乡党称之……

陈天池《与友人书》

……此书之成也，岁经十余，改之久；文集四十万言之多，引用经、史、子、集，拉杂诸书数百种，所编七十余回，手书五过，不为无恒……

至此，我们大约可以勾出本书作者的一个大概轮廓了：陈天池，字香泉，泽州(今山西晋城一带)人，居住在沁河边的郭峪，为陈廷敬的后裔。陈廷敬是个极有名的人，“字子端，号说岩，清顺治进士，累官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在官所建白，皆得大体。生平好学，少与汪琬以文章切劘，与王士祯以诗唱和，皆能得其深处，而面目各不相假，卒谥文贞。有《尊闻堂集》、《午亭文编》”。陈家大约是很发达了些时候，但到了天池，家境却已是相当的贫困了。天池有卓荦不羁之才，又博雅力学，不料，在中了秀才之后，参加乡试，却名落孙山。这大约是很伤了他的自尊心，从此，便不再赴试了。一家妻儿老小，守着几亩薄田过日。还得靠坐馆授徒，以束修来佐助，方能维持。陶日秫说他甘于贫困，“怡然自得，乡党称之”，但刘象恒却说他心中有无限的不平，不平于才不获用，不平于潦倒不堪。应该说，陶只看到了陈天池的表象。陈家世业青箱，从《如意君传》看，陈天池是个典型的儒者，他不象陶渊明那么淡泊，而是有着用世思想，徐序对《如意君传》的评论，自多溢美之词，但中间“其奇也，莫奇以尧舜之心，法孔孟之性，道程朱之教，言中庸之能”几句，却说得颇为中肯。陈天池之作《如意君传》，正是不平于自己的潦倒。“不得已，因托笔札以自现”一“自鸣其不平者也”。至少，在对待自己的遭遇上，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乐天知命”，“怡然自得”；一方面又愤然不平。而后者，我以为，还是主导面。他塑造的那个如意君，正是他自己理想的化身：文武学艺，春秋冠军，内辅君王，外擒贼寇，上安朝廷，下安黎庶，建功立业之后，这才急流勇退，啸傲林泉。这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并非一开始就啸傲林泉，一辈子老死田间的。

正因为陈天池潦倒，有才而不获用，有理想、有抱负却不能施展，所以他把写作《如意君传》当作自己安身立命的大事业。前后写了十几年，引用的“经、史、子、集，拉杂诸书”竟达“数百种”。

陈天池的自序作于道光十三年，推算起来，他初动笔作《如意君传》应该是嘉庆末、道光初时的事。这时的清王朝，早已露出了“下半世”的光景来。人到下半辈子，是很喜欢回忆年青时的事的。《如意君传》中的顺境描写，大概也是在意识到清王朝已走向没落而幻想它能重振，再年青起来。

书凡七十二回，假托明宏治间事，叙田文泉一生的功名、婚姻、勋业。先写老君生辰，普天下诸神，皆至元圃为老君祝寿，大士身边金童、玉女，见三教之神混处一处，偶尔相对失笑，应劫降落凡尘。玉女后为孝宗皇帝之女；金童降生于龙图阁学士田友三家，小名金生，大名文泉。这文泉生来慧敏异常，远近闻名，连孝宗皇帝都知道，便叫田友三带他上朝，赐给文泉项圈，誉之为神童子。宏治十年夏，有熊人城，内侍入报。恰好文泉也在朝堂之上，皇上便问主何征兆。文泉说熊兆火灾，必须预防，果然应验，名声大震。那次出朝回来，至琉璃河，见一群马贩子，押着一大群马，文泉指认其中一匹为千里驹，田友三相信了他，买下，果然是匹日行千里的龙驹。

文泉幼有大志，友三便请了个文武全材的先生来教他，他学得文武双全，十二岁，州乡应试，获春秋文武四冠。人京赴试，点文武两状元。一时哄动京师，传遍天下。被授文华殿侍读。孝宗又将他招为驸马，公主正是那位谪降尘世的玉女。这样，文泉与公主便暂居于玉清宫，夫妇二人，恩爱非常。

不久，孝宗皇帝晏驾，太子接位，是为正德。南京户科给事中劾奏大主考程敏政，将试题卖给江阴考生徐经，正德皇帝命文泉去江南复试，公主同行。夫妇二人，妥善地处理了这些大事，又游览了西湖。夫妇二人于西湖联诗论文，甚是相得。

就在文泉去江南复试的同时，正德皇帝因文泉夫妇尚暂寓玉清宫中，所以又派工部侍郎成汝勋于京畿三省地域内选勘地势，兴建驸马府。汝勋选中了山西平阳府的一块地方，于是动工兴建，筑了座馆甥城，府第豪华壮丽。成汝勋被授同下府左右长史，守馆甥城。城造好了，驸马、公主也从江南复试毕回京复命。皇上便又命太监刘瑾，点选才德兼备的少女十数人，作为驸马的侍媵，刑部给事中卢兴邦之女文鸾，户部郎中王亮之女彩凤都在选。文武百官，相送驸马归邸，皇上又特封文泉为如意君。

来到馆甥城后，自然又是上表谢恩，颁封职事，回乡归省，宴会亲朋等等，不必细叙。

再说霸州文安县有刘六、刘七，从宏治时便开始作乱。生员赵燧，外号风子，被刘六擒获，投降了贼人。这赵风子曾和另一贼首齐彦名深入皇宫，直至豹房，偷观皇上游幸的地方，被人发现，齐彦名遭擒，但旋即又被刘六、刘七劫去。这时，贼势更为猖獗，知道驸马、公主归省，想攻打馆甥城。赵风子与齐彦名入城试探虚实，春官院辅宾王守仁知道消息，将计就计，诱刘六、刘七兵来，大败之，擒刘七、赵风子、齐彦名，困刘六于绝流谷中。恰好，如意君夫妇归省回来，一起围攻绝流谷。刘六的部下，杀了刘六，前来投降。所有的俘虏，均被解往京城。在归省回邸的途中，如意君又截获了宦官刘瑾给刘六等的密信，到京后，交给了正德皇帝，终于将刘瑾除去。觐见归来，如意君便将父母迎至静乐宫供养。公主为他生了个儿子，如意君更是如意，便在永安垦荒屯田，招收游民，收药采茶，关厢起市；又回到家乡，将皇上所赐的刘瑾的家产赈济乡邻。

突然，西域贼寇入犯，如意君奉诏往征。贼有女将军名翡翠娘，武艺高强，人物出众，且兼有法术，经过多次奋战，如意君还是大胜，擒获了翡翠娘，班师回朝。上以翡翠娘赐如意君，又晋封王爵，而自此也四夷咸服，万邦来朝。公主又为如意君收了美女绛仙。

回府后，如意君将宫中年岁大的侍女放出，嫁给侍卫为妻，公主又替他纳了四个美姬。此时天下太平，如意君与众美姬优游乐宴，长枕大被，享尽人间艳福。

这是前三十回，可算此书前部的一大关键，以下便转入如意君中年的设施了。写到他急流勇退，五辞王章，教子训女，详垂家范。又写到他妹妹被封皇后，他入京朝贺，又送父母至山东长兄处奉养，因而登泰山，谒圣庙，跟衍圣公联姻：如意君的第三个儿子汝孝，聘了衍圣公的女儿慈姑；而女儿贞媛又许配衍圣公的儿子贞平。归途中，如意君还剪除了恶宦万里金刚熊家豹、熊家虎及其父熊殷，表彰了孝妇。时，大雨成灾，黄河泛滥，如意君陈治河之策，堵塞决口，拯救难民。此后又是为僧尼择配，替学究伸冤。举俊秀于香山，黜贪官于洛阳。还写到他尊师道、敦友谊，啸傲林泉，畅谈诗赋，训诲族众，整饰家风，直至诸媛得配，鸾凤齐鸣。至此，可算《如意君传》的中部一大关键。

五十一回以后，为此书后部一大关键。如意君的精力主要放到治家、怡乐方面了。主要写他为儿女完婚，给父亲办丧守孝，训戒家人，督理著书等等。政事，则转到了儿子们的身上了。儿子多中了进士，做了大官，他们也象父亲如意君一样，为君分忧，为民操劳。大儿子输粮贱粜，儿子汝仁进京，至平阳府，探知一大案的真情：薛良告一反贼，官司直打到京城，薛良反被判为诬告，汝仁秘上表章，平反了冤狱，替薛良雪冤。又写到如意君的七郎君督军浙闽，五郎君为寄筹海规条，因而大破海贼，胜利旋师。而这期间，如意君则派人在外，私访考核儿子的官声、政绩。一直到群儿归省，共祝冈陵，全书便也告结。

这部《如意君传》，就其整个框架，就书中体现的思想而言，很象夏敬渠的《野叟曝言》，但它没有《野叟曝言》写得好。如意君的形象也没有文素臣鲜明深刻。《野叟曝言》作于乾隆间，直到光绪间才刊行。《如意君传》作于道光间，似也直到民初方才印行，极为难得。我在全国各大图书馆访书，直至目下为止，只见着两部，一部藏北大图书馆，即上述的撷华书局本；一部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不知是哪个书局的排印本，但版与撷华书局排印本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