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四年镌本《岭南逸史》

藏于南京图书馆的嘉庆十四年镌本《岭南逸史》，大约是目今所能见到的此书的一个最早刻本了。这部《岭南逸史》的内封版式如图：

首序，尾署“时乾隆甲寅之蒲月五日西园老人题于双溪之草堂”。次有“乾隆癸丑中秋月醉园狂客”序，又次，《叙》，尾署“岁在甲寅蒲月中浣琢斋友人张器也撰”。

三序之后有《凡例》五则，再次为“岭南逸史目次”，双行并署“花溪逸士编次醉园狂客评点”、“琢斋张器也竹园张锡光同参校。”凡二十八回，目如次。

第一回　黄逢玉席上赋诗　石禅师山门赠药

第二回　花间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第三回　压富儿惟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

第四回　猺王梦陆贾应兆生儿　公主兴屯田率兵归命

第五回　浪吟诗黄逢玉中计　甘作妾李小环招亲

第六回　寻二仆上山受困　约三事梅英解围

第七回　施毒计假写黄琼书　起雄师险遭力木箭

第八回　李公主大战东榃山　符先锋败死罗旁口

第九回　三请兵激怒督府　两招魂瞒脱梅英

第十回　寻旧盟竟成画饼　控匪赤反目招灾

第十一回　梅映雪誓志寻夫　张志龙脱危认妹

第十二回　急救夫大起三军　运奇谋遂破六步

第十三回　怒屠三水县　力困五羊城

第十四回　诈覆巢指东击西　正中伏左支右绌

第十五回　事急矣梅映雪负荆　么奈何李小环选将

第十六回　假助战一鼓解围　真讲和三军释甲

第十七回　愿征寇假公济私　忌成功散兵归寨

第十八回　张贵儿女扮男装　盘把总传消寄信

第十九回　悲分散千里寻儿　话团圆断肠问卜

第二十回　龙川被劫　磜头强招

第二十一回　谢金莲哭诉衷肠　张贵儿感剖心腹

第二十二回　斩铁牛贵儿劝进　施号令蓝能制官

第二十三回　破涌口益信奇谋　封军师尽付兵柄

第二十四回　五军会剿　十县同殃

第二十五回　报父仇黄让献策　感皇恩逢玉兴兵

第二十六回　说王允只身通信　诛蓝能八面埋伏

第二十七回　荡平寇盗　表奏朝廷

第二十八回　神宗帝大封功臣　东安侯一家归隐

正文卷端题署全同目录页，半叶八行，行十六字，小型本，版心镌“岭南史”。回有总评，分署“醉园”、“张竹园”、“启轩”、“谢菊园”、“张念斋”、“野鹤道人”、“张锦溪”、“葛劲亭”“评”或“曰”，唯末回署“刘松亭总评”。

书前半以黄逢玉为主脑，叙其离家访亲，遇佳人张贵儿。夜宿张家，适盗至，逢玉救贵儿一家，二人订百年之好。黄复南行，经瑶区，为瑶王公主李小环邀上山，招为夫。复南下，又为绿林女豪梅映雪强招为夫，然黄生每不乐，终日思念张、李二人，梅映雪乃欲计除李小环。尔后便开始了梅、李的斗争，黄逢玉的颠沛。后半以张贵儿为主脑，叙其女扮男装出寻，为寨主蓝能所劫，强招为婿，而蓝能之女谢金莲并非蓝亲生，于是二人密谋，尽取山寨兵柄，后暗投官军，破山寨，立功，与黄逢玉团圆，受封云。

这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书，据《凡例》说是根据“《霍山老人杂录》、《圣山外记》、《广东新语》及《赤雅外志》、“永安、罗定省府诸志”写成，其大要信而有征。书中有意识地使用了永安、罗定等地的一些土语方音，颇有点岭南气息。尤其是书中的一些歌谣，这种气息更浓，保存了当日流行于岭南的民间文学的某些风貌。例如第十回，作者写黄逢玉为奸人追捕，至江边，为姐妹二船民所救，这两个姑娘说：“矢欲如刘三妹不轻嫁人，随意歌乐。”我很疑心，这里所说的刘三妹，便是有名的“歌仙”刘三姐。她们姐妹俩所唱的山歌，虽可能经过作者的润色，却还是十分朴实的。录如次：

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

云在水中非“冒影，水流云动非冒情，云去水流两自在，云何负水水何萦?

拔棹珠江二十年，惯随流水逐婵娟，青苹难种君莫种，烟雨堪怜君莫怜。

这不是几首很有南国风味的情歌么，而且格调颇高，决不亚于民间文学史上很有地位的吴歌“挂枝儿”。

书中女主人公之一的梅映雪为救自己的丈夫黄逢玉，与梅英扮作卖唱的混入官军重镇沿途所唱的“凤阳花鼓”，也很有民歌气息。记得小时候听逃荒女子唱“凤阳花鼓”，确乎有类似内容的小曲：

姊也儿凤阳来，那怕千山万水，越破弓鞋。但愿得个多情君子，赠奴金钗，扳郎颈，斗个嘴来合和谐。漫道郎垂(唾)还是奴垂(唾)。

凤阳来，看尽计(几)多王孙贵客，半是庸才，那有得如相公风流气概，倜傥情怀。怜芳也，踏雪寻梅合归来，不是牙牌，就是诗牌。

妹也儿凤阳来，看杀计(几)多蛾眉粉绿，绝少珠胎，那有得如姑娘，天然美秀，不假安排。风情也，占断寒梅，乍奇哉。不羡天台，那数阳台。

书中多愤时嫉俗之言，对当时的现实有较深刻的揭露，对瑶民，也少成见。书中写黄逢玉控匪反自招灾，正是十足的是非颠倒；写封疆大员缩肭为了扳到同僚，竟不顾国家的安危、百姓的死生，三番五次派观察使人瑶区，悔慢勒索，以期逼反本已臣服的瑶王公主李小环，也正反映了当时官府的腐败，僚臣的倾轧；而对饶有、何足象、金补诸猥琐小人的描写，也常常有入木三分之感。书对后出的小说，似也较有影：第二回写黄逢玉“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的情节就为《蜃楼外史》所采用；张贵儿女扮男装为蓝能强招为婿固早有源头，也影响及于《英云三生梦》；而写缩肭派观察杨杰人瑶区，悔慢勒索，期逼反李小环一节，又明显地看出《水浒传》初次招安宋江故事的影响。在中国古小说“讲史”系列中，这部《岭南逸史》应该有一定的地位。

书首的三篇序言也很有特色。序中，都流露出一种牢骚不平之气，而其中张器也的序尤甚，竟明白地咒诅起当时的“善恶颠倒，美刺混淆，致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的社会现实，埋怨起遗大圣大才于野的朝廷来了。这三篇序对研究本书，考订作者，对古小说理论史的研究也颇有价值，全录如下：

西园老人序

《说文》：史，记事者也，有国史，有野史。国史载累朝实录，赡而不秽，详而有体，尚矣。野史记委巷贤奸、山林伏莽。自汉唐以来，代有其书。大抵皆朽腐之谈，荒唐之说居多。求其一二标新领异，据实敷陈，堪与国史相表里者，吾则重有取于黄子之《岭南逸史》云。夫文章之道，贵乎变化。变则生，生则常新而可久。逸史者，虽奇怪变盖不知其几千万状也。即女子也而英雄，而忠孝，而侠义，而雄谈惊坐，智计绝人，奇变不穷，抑亦新之至焉者乎。且予尝南游永安矣。见夫一门三孝，坊石犹岿然存也。西至罗旁，过九星崖，击石鼓，渊渊有声。登锦石，诵屈子铭，其所表见皆不虚。夫岂无《幽明录》、《搜神记》诙谐诡怪足动观听者。然而，不近人情，莫能征信，识者笑之，安所得如《逸史》者之千变万化而复无事荒唐也。使其付之梨枣，传之其人，知必有以吾言为不谬者，故序之。

醉园狂客序

花溪逸士者余叔也，穷居武陵山中，孟夏日长，振笔作《岭南逸史》，越数月而成，以示余，且嘱序焉。余拜而受之。始吾与逸士数同塾，年俱少，负意气，以举子业为急急。当是时，二人者风雨鸡窗，昏黄月旦，广搜纵取，互为吐呐，以相𥑗砺，极日夜而不休。既屡见黜于有司，卒以自困而乃搜罗今古，旁究百家。举凡忠孝贞廉，文人女子，与夫人心风俗之邪正，山川形胜之怪特，莫不参互而详考之。嗟乎，此《逸史》之所为作也。夫史者，所以补经之所未及也；而逸史者又所以补正史之所未及也。经为圣人手订，亘万古而不易；史则自左氏、班马以外，不少概见。虽以韩子之贤，犹辞不就职，盖亦有难言者乎?逸史者因无史官拘挛之责，而乐得行其游放不羁之气，以成就其逸也。然独眷眷于粤何哉?逸士已不为用，思有以自见。粤为灵。粤之区，山海甲于天下，耳目之所常经，谱、乘之所备载，而罗旁、永安间，瑶僮纷沓，事迹较多荒略，故三致意焉。于是编其简次，成如干卷。始明神宗、迄于某年，而自署其上曰：《岭南逸史》云。今日者，余年几四十矣，家故贫，且好游。回首蘧庐，碌碌无可称道。以视逸士之阐微显幽，褒贬予夺，托诸稗官，以垂不朽，其为人之同不同何如耶?逸士诗文甚富，尝苦知音者鲜，无事乃旁游其意，涉笔是史。然以质之海内，而好古之士览其布局、运法、立意、命词，波诡云谲，结构精严，以补正史所弗及，惩劝善恶于将来，亦可恍惚以见其一斑也夫。

张器也叙

逸史者何，花溪逸士所著也。花溪逸士何，余之友耐庵也。其曰岭南者何，详其地也。盖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奋于予夺功罪之中。见夫善恶颠倒，美刺混淆，致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而愤时嫉俗，往往寓其褒贬。然则，非史之必出于逸，殆因逸而始托于史。故孔子作《春秋》，司马作《史记》，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逸士自少寝食于古，穷奇索隐，上窥姚姒，下逮百家，与夫所历山川之险怪，治乱之兴衰，靡弗博闻强记，以自得于风雨晦明之外。其发为文章，豪宕自雄，勃勃有奇气，知所凭籍其厚。比虽见抑有司，困厄闾里，犹肆搜罗为书之癖，郁其所蓄，思征试其才，遂取永安，罗旁遗事，综其始终而予夺之。若者宜劝，若者宜惩，而《逸史》于是乎以成。嗟乎，使其得用于朝廷，而其才岂不足以颠倒天下士欤!奈何长自寤叹，而为逸者之史，徒以彰善瘅恶之征，权托诸空言以自见，惜哉!虽然，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面目异形，穷达殊致，而能取诸怀抱，吐其蓄积，微而显，臧而达，俾贤者薰而善良，不肖者姓名畏知，可以少补麟经、汉史者，抑亦圣人之徒也。又何必印累绶而始成其不朽之良史哉。呜呼!逸士亦人杰也哉。

从这三篇序，可以大致勾勒出《岭南逸史》作者花溪逸士的轮廓和作书的原委了：他姓黄名耐庵。家贫，博闻强记。少负意气，治举子业甚勤而屡见黜于有司，复遭困厄于闾里，乃旁究百家，搜罗今古，举凡忠孝贞廉，文人女子，与夫人心风俗之邪正，山川形胜之怪特，莫不参互而评考。以不见用于当道，又思有以自见，故取罗旁永安间史事，于武陵山中，历时三月而成《逸史》。他作《逸史》时，大约也是四十岁左右(醉园狂客说耐庵是他的叔叔，但审全序语气，二人殆为年岁相当的人。作序时醉园狂客“几四十”岁。)。明白了作者的简史和他作书的因缘，对于流露在《岭南逸史》中的愤时嫉俗的情绪，便也易于理解了。